冯学荣：跳海的陈天华，他的遗书说了什么？

跳海的陈天华，他的遗书说了什么？

陈天华，湖南省新化县(今湖南省娄底市新化县)人，同盟会会员，大清国留日学生，1905年12月8日，陈天华在日本东京大森海湾跳海身亡。陈天华为什么跳海自杀?他的思想世界是怎样的?今天诸位在这里读到的，是陈天华留给世人的遗书，在他的遗书里，他将自己寻死的思想逻辑，说得清清楚楚，原文是文言文，老冯翻译成现代中文。

陈天华亲笔手书《绝命书》

我的同胞们啊，你们可知道我们今天的中国，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吗?今天的 中国啊，主权没有了，经济命脉没有了，我所认识的人们，对此都是一片悲观，没有一个是抱有乐观态度的。

唯有一线希望的是近几年我们留学日本的人多了，风气渐开了，如果能够这样长期坚持下去，人人都以爱国为出发点，刻苦向学，大家一起来救国，则十年、二十年之后，中国也许会有转危为安的可能。

可是我最近看身边的同学，有作为的同学固然有许多，可是有严重问题的同学也不少，这些人以留学日本为发达的捷径，其动机是为了追求自身的功名利禄，而不是为了尽救国的责任。

尤其是其中有一部分人，学问本领还没有学到，个人品德就已经败坏了，这些人的丑态，已经很多次被日本的报纸报道，简直是不可计数，最近日本政府出台了《关于准许清国学生入学之公私立学校之规程》，侵犯我们的自由，更剥夺我们的人身权利，自不待言，可是由于我平时耳濡目染，我深知中国留学生的实情，所以我不敢轻易起来反对日本政府这次规程。

(冯学荣注:那时日本政府出台了限制大清国留日学生租房、转学、课外活动等诸多自由，激起大清国留日学生的公愤，陈天华这段话的意思是:日本政府固然可恶，可是大清国留日学生自己确实不争气，国民素质普遍低下，让人瞧不起。这是陈天华的大体意思)

然而同学们起来罢课了，我听到之后，我担心事情闹大，所以一开始我很不赞 成，可是既然大家都已经站起来抗议了，那么就应该全体一致，大家贯彻到底，千万不应该互相内斗，被日本人抓到笑柄。

所幸的是，各个学校一共八千多名的中国留学生，大家都还心有灵犀，这真的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是又惊讶、又害怕，惊讶什么呢?惊讶的是我们果然团结就有力量。害怕什么呢?害怕的是大家是三分钟热度，团结未能坚持下去。

然而日本报纸，污蔑我们中国留学生是“乌合之众”，连嘲带讽的样子，简直不可以用文字来形容，例如《朝日新闻》等报纸，直接污蔑我们“放纵卑劣”，瞧不起我们，其态度恶劣，丝毫不留余地。

(冯学荣点评:在这次抗议活动中，清国留日学生内部很不团结，以秋瑾和汪精卫各自为代表，分成两派，一派主张全体罢学回国;一派则主张留日继续学业，两派人马互相斗殴，被日本人看笑话，所以当时日本许多报纸刊登了许多社论，嘲笑清国留学生的丑态)

如果说对我们“放纵卑劣”这四个字的评价是有失公道，那么我们也不必和它计较，可是哪怕我们有一点点符合这个评价，也会像玉石上的瑕疵一样，磨也磨不掉。

近年来，每次发生点什么事，大家动不动就起哄说这是关系到中国存亡的问题，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存亡不存亡的问题，如果我们自己不作死，别人谁能亡得了我们呢?而如果我们中国留学生真的像《朝日新闻》说的那样“放纵卑劣”，那么中国就真的要亡了。

其实何止是亡国?简直是要灭种啊，你们说我们进入二十世纪了，还有哪个“放纵卑劣”的人种，至今能够继续存活在世上的吗?“放纵卑劣”这四个字，真的是深深刺痛我的心啊，我的同胞们啊，请你们时时刻刻不要忘记这四个字，要努力摘掉这顶臭帽子，要做到这四个字的反面，要坚忍奉公，努力学习，爱我中华。

同学们啊，我担心你们不肯耐心听我的话，或者左耳进右耳出，所以我决心跳海自杀，我要用我的死，去警醒你们，同学们，如果你们日后还记得我，那么就请你们记住我今天所说的这些话。

同学们，我也请你们千万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为了抗议日本政府这次的《规程》而死，我是另有他意，要知道我这个人，我从来都注重自我修养，而很少责备他人，我死了之后，《规程》问题，能了结就了结吧，不要固执了。

(冯学荣点评:这段话透露了真相，与许多历史爱好者所设想的不同，陈天华之死，并不是为了抗议日本政府出台《规程》，而是为了警醒中国留日学生，要他们日后争气些，别再让日本人瞧不起)

关键在于你们事后的办法，要振作，要争气，不要被日本的报纸看扁了我们，大家要一起来救国，如果那样的话，我虽死犹生，含笑九泉。

同学们，你们也不用为我的死而感到惋惜，我这个人，意志薄弱，就算不死，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的作为，如果我不死的话，我的前途不外乎是两种:要么就是办报纸当编辑，要么就是在值得死的时候，一死了之。

然而办报纸空谈爱国，读者并不爱听，而且写文章比我厉害的也大有人在，不缺我一个，与其我活在世上喋喋不休，倒不如我现在一死，这样无声反而胜有声，我想更有警世的效果，等到国家没救了的时候我才去死，那时候我就死得没有价值了，倒不如现在就死，反而能在国家还能有救的时候，以死警醒国人，死得更有价值。

你们看今天的朝鲜，敢为国去死的人并不少，可是朝鲜已经没救了，而我们中国离亡国的日子，我认为至少还有十年，我与其在十年后亡国之时去死，还不如现在就死，使你们有所警醒。

(冯学荣点评:日俄战争之后，朝鲜沦为日本帝国的保护国，此事给当时的中国人予极大的危机感，不少知识分子患上亡国之忧)

希望你们要戒绝劣迹，大家一起爱国，更要卧薪尝胆，刻苦求学，慢慢地，我国的实力就能养成，振兴中国，则中国也许还有救，这就是小弟我今天的期望。

当然了，像我这种没有才华，没有学识的人以死警醒国人，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换了有才华、有本事的同胞，则千万不要学我去死，与我关系密切的朋友们，也不要因为我的死而太过悲伤，更不要受舆论的影响而改变自己的志向。

我一心就是为了救国，只要可以达到救国的目的，你们做什么都不用学我，总之能救国就行，我今天与同学们永别了，可是尽管如此，当今世上局势的问题，我不得不大概对你们简单交代一下:

近些年许多人都在喊革命、革命，呼声很大，我也是其中一个，然而革命的目的却有两种，有的人着重于反满兴汉，有的人则着重于改革政治，我平时一向是着重于改革政治，而不是民族主义革命，你们读我所写过的那些书，十分清楚。

去年以前，我也曾经寄希望于满清王朝能够维新变法，满汉融合为一体，共同对外，务求救国，然而我最近的主张变了，我现在认为:满汉始终不能两立。我们是以言论排满，而满清王朝压迫我们，则是实实在在的行动，我们是近些年才排满，而满清王朝压迫我们，则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每当我们退让，他们就得寸进尺，试问:我们怎么可以奢望他们对我们消除嫌隙、彼此共事?

要想我们中国不亡，只有和满清王朝一刀两断，我们汉人要取代满清王朝，并要管治满清人民，他们要能知道自己的宿命，我们可以效仿日本历史上的德川家康，我们革命成功之后，可以允许满清人民成为新国家的平等国民，我们是现代的文明人，我们不应该诛杀他们。

所以我这个人的排满思想，归根结底是为了改革政治，而不是为了民族仇杀，放眼古今中外，多数优等民族统治少数劣等民族，名正言顺，而少数劣等民族统治多数优等民族，则是名不正言不顺，我的革命思想，是这样的。

然而我本人的革命思想，与他人有相当的不同，所以我认为革命应该以最踏实、 最稳妥的手段去干，而不能投机取巧。我们平时看那些高谈革命的人们，有的是出于功利之心，有的是出于爱国的责任心。出于爱国责任心的人，凡事都是到了非做不可的时候，才去做的，而不是为了自己谋利。

而那些出于功名利禄之心的人呢，他们认为自己的革命力量不够，就去借助外 力，要么是利用国内的黑社会江湖力量，要么是依靠境外势力的资助。我认为: 我们国内的黑社会江湖势力，偶尔可以利用一下，但是不能依靠他们为主力。

(冯学荣点评:陈天华在这里，以不点名的方式，温和地批评了孙中山、黄兴等人利用中国民间的黑社会江湖势力发动革命的行为)

我们看日俄战争，日本军队和俄国军队，都收买了一些东北的马贼给他们提供协助，但那也只能是协助，不可能以东北马贼为主要战斗力，我们看历史上的光武帝，也不可能依靠铜马军、赤眉军来平定天下，同理，难道我们今天依靠中国国内的黑社会江湖势力，就能推翻满清王朝吗?而至于利用境外势力的资助，那就更危险了，菲律宾殷鉴不远，大家要吸取菲律宾的教训。

(冯学荣点评:陈天华这里指的是菲律宾沦为美国殖民地的事情，陈天华在此也不点名地批评了同盟会领导人收受日本朝野人士的金钱以从事革命活动的行为，他认为这种行为是危险的)

当然了，有人说我这这种想法太迂腐，不切实际，如果按我说的去做，革命根本无法实现，根本没有可操作性，也许他们说的也对。然而不要忘记，我们中国人其实绝大多数都是汉人，只要我们加强宣传，使全中国的汉人都认同了革命，那么也许我们可以效仿瑞典和挪威，只要投个票，以一纸协议，就推翻了满清，根本不需要流血。

(冯学荣点评:陈天华这里指的是1905年发生的“瑞典-挪威联盟”解体事件)

所以为今之计，只有向中产阶级的人民宣传革命，并逐渐普及到下层社会，等到观念普及成熟了，只要有一个人振臂一呼，全国人民都响应，推翻清朝，那就太容易了。

反过来说，如果我们中国大多数的人民都不懂得革命的意义，而我们不顾这种客观国情，一意孤行地发动革命，我想那样不但根本救不了中国，反而会使中国天下大乱，这是我对中国革命的深刻看法。

近来，我们的媒体都在高呼收回流失的国家主权，应该说，这是我们民族的进 步，然而我们将国家主权收回之后，如果我们不懂得如何建设，那么这与闭关锁国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的先人闭关锁国，放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去看，他们锁国也许是明智的，但是消极对外，不积极进取，闭上眼睛，不看世界，你要锁国，最终也是锁不住的。

(冯学荣点评:陈天华这里所指的“收回国家主权”，指的是收回租界、治外法权等，陈天花认为现在即便是收回了租界，收回了治外法权，中国也治理不好租界，也搞不好司法，倒不如踏踏实实学好本领，洗心革面，等到经验、技术、观念、制度等方面都追上洋人了，到那时再去收回租界、收回治外法权，也为时不晚)

所以当年国门被轰开之后，仁人志士折腾半天，最终国家还是千疮百孔，那么我试问:今天你们一个个都在高喊收回国家主权，你们和当年的他们，又有什么区别?所以我认为啊，与其现在就收回国权，倒不如善用外国的资本和外国的技术，假以时日，改革我们国内的政治，开通我们的民智，整理我们的财政，并培养实业人才，十年之后，有人可以接管了，到了那个时候，再去收回国家主权也不晚。

其实吸引外国资本，以加快中国的现代文明建设，并没有什么不行的，就像当年日本明治维新一样，否则我们把这个外国赶跑了，收回了国权，其实最终也是要被另一个外国夺走，即使我们虚与委蛇、拖沓糊弄，也是不行的，因为外国人随时都可以找个借口，用暴力轰开我们的国门，如果那样的话，十年之后，外国势力就像海啸一样，滔滔涌进来，我们国家的主权，最终也是保不住的。这是我对收回国家主权的看法。

再谈谈日本。最近我们有的人主张亲日，也有人主张反日。我认为这两个极端都不好。有的人认为亲日正确，那么请你看看今天的朝鲜，都快要亡国了。可是如果说日本人迟早也是要侵略我国，所以我们必须现在就开始反日，那也是太愚蠢了，简直是不知所云。日本人要称霸亚洲，他们的阴谋就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算是日本人自己的报刊，也是公开说的，他们日本人根本就不怕我们知道他们的想法。

那么，为什么我还是说我们不应该反日呢?我们的祖宗告诉过我们:国家弱小了，就会遭兼并;国家落后了，就会遭侵略;国家内乱了，外敌就趁机入侵; 国家奄奄一息，外人当然要灭了你。明白了吗?根本就不能怪人家要灭你，而要怪你自己不争气，是你自己灭了你自己!

试问:如果我们中国人都争气，国家强大了，日本能亡我吗?你看看朝鲜，是日本亡了朝鲜吗?错了!是朝鲜自己亡了自己!他们自己太不争气了。我们的国家弱小了，日本要亡我，我确实阻止不了他们，但是别忘了，我自己要立志自强的话，日本它能阻止我吗?只要我学到了日本强国的秘诀，那么日本人自然就会敬畏我、亲近我，怎么还敢亡我呢?反过来说，假如我们学不到日本强国的秘诀，那么我们整天高喊反日，反日，反日，又有什么用呢?

(冯学荣点评:陈天华这一段精辟忠告，对于今天中国的反日青年仍然有现实意义，暮然回首已经111年，国民素质等各方面仍然追不上日本人，可悲可笑，从这个角度来看，陈天华其实是白死了)

平心而论，在这次日俄战争当中，日本对东亚是有功的，如果不是因为有日本拼死一战，我们中国也许已经被瓜分了，正是因为有日本出手对俄国一战，我们中国才可以延口残喘。我们堂堂大中国，泱泱大国，今天竟然沦落到需要日本来提供保护的地步，说到这里，真是羞死个人，然而这就是事实，不可讳言，今天就是这么回事。

(冯学荣点评:1900 年俄国出兵侵占中国东北，拟将东北并入俄国领土，1904年日本发动日俄战争，驱逐俄军，将东北收回，并将大部分领土还给大清国，但攫取了旅顺、大连、南满铁路等殖民权益，日俄战争之后，中国一部分知识分子，例如秋瑾、陈天华、孙中山等，对日本发动日俄战争，抱有一定程度上的肯定态度)

同胞们，如果你们感到羞耻，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要自强，要利用外交，要改革政治，要用十年的时间，操练常备国防军五十万，购置军舰二十万吨，修铁路十万里，到了那个时候，日本就会对我刮目相看、并且会主动和我国结盟，大家要知道，“结盟”和“保护”的意义，不可同日而语，“保护”的意思是自己根本没有国力，要日本人来保护，今天的朝鲜就是一个例子，然而“结盟”的意思是两国实力差不多，互相救援，例如“英日同盟”就是一例。

国家之间结盟，是因为符合共同利益，而不是因为两国同文同种，你看英国，它不和同文同种的欧洲国家结盟，却偏偏与不同文不同种的日本结盟，日本也一样，它不和同文同种的亚洲国家结盟，而去与不同文不同种的英国结盟，为什么?为了利益。和中国结盟不符合日本的利益，所以尽管同文同种，日本仍然藐视中国，和英国结盟符合日本的利益，所以尽管不同文不同种，日本依然要和英国结盟。

事实上，中国和日本，是利益攸关的两个国家，然而如果两国实力相差太远的话，即便人家和你结盟，那也只是借“结盟”的名义，去行“保护”之实，所以就今天而言，就算我国和日本结盟了，其结局也会和朝鲜一样，然而今天我们中国人要排日、反日的话，则是要亡整个东亚，更不好。所以我认为我们中国，要和日本分担保全东亚的义务，那么我可以说:那样的话，日本就不能独霸东亚。这是我对日本问题的看法。

(冯学荣点评:陈天华在日本留学期间，与日本浪人来往密切，受日本浪人思想的影响，认为中日两国应当联合起来，维护东亚和平)

我们做任何一件大事，都要有一百年的长远目光，不可以一时冲动、不顾一切、 一哄而上，这种做法以后我们中国人应该戒绝，无论发生了什么问题，都要顾及全局，不要感情用事，这是我想对各位所说的要点，我这个人，一向不太相信宗教，然而宗教必不可少，如果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宗教，宁愿还是信奉孔教，或者同时也信奉佛教，也可以，而至于基督教，一小撮信徒去信它，随他的便，但是要引进基督教来奉为国教，我认为大可不必，因为担心也许有人别有用心，利用基督教去兴风作浪，我在我所写的《最后之方针》中，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里就不赘述。

近年来，我们中国有许多的青年，误解了“自由”的意义，以不服从规则、不听长辈的话为荣，以爱国为名义，不顾一切的个人修养，这种趋势如果听之任之，后果我不说，大家也知道。我本来还有许多话要讲的，就此打住吧，不说了，大家可以去读我所写的各类著作，我希望同学们都去读我的书，里面有说得对的，希望能听取。

古语有云:不要因人而废言。还有: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我这封遗书，应该有值得各位听取之处。

各位干事(疑指留学生组织的干事):我听说你们有想辞职的，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今天的风潮(指清国留学生反对日本政府出台《清国留学生规程》的风潮)都已经闹成这样了，你们不设法去维持局面，反而辞职逃避?我们还要不要留学生社群了?就好比日俄战争，日本国内有人上街散步，难道日本政府就不战了?就解散国家机关了?就坐视国家失败了?这样行吗?今天你们要辞职的事情，不就是同一个道理吗?我请你们三思。

 遗书全文完，写完这段之后，陈天华赴东京大森海湾，投海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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